尋找「藝苑尋珍」的對話空間 像John Berger一樣走進另一種「觀看的方式」

在全球藝術展覽領域中,列支敦士登王室藏品策展項目可不算少,世界各地展覽相關報道頗豐,華文世界亦有關注,香港的藝術愛好者定也不感陌生。上月,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下稱「香港故宮」)「藝苑尋珍——列支敦士登王室收藏名品」揭幕,大小報章雜誌有頗廣泛的報道:討論巴洛克時期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1577–1640)與戴克(Anthony van Dyck,1599–1641)的名畫,也有大談「中國風」西傳痕迹,但展館佈展編排與展品互為對照、對話如何饒富趣味,卻甚少作者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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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袁兆昌(文化評論人,曾出版藝評及訪評集《短暫時間有陽光》)

無疑,香港藝術展覽自M+開幕後,給市民一個相當大的感知震撼,在視覺和藝術知識層面都有不小的增潤。在這個基礎上,今年七月才正式揭幕的香港故宮,早於博物館興建階段就談好的「藝苑尋珍——列支敦士登王室收藏名品」(下稱「王室展」),今與M+草間彌生展覽幾乎同步示人,不覺間在香港觸發了另一場視覺與知識的噴發。一如John Berger《觀看的方式》說過,「對話往往是試圖用言語來說明這種交流,試圖用隱喻或直白的方式來解釋『你是怎麼觀看事物』,以及試圖弄清楚『他是怎麼觀看事物』」,容我嘗試整合我在香港故宮開幕日與今次觀展所感,略談今次王室展於香港的意義。

王室展策展的心思全在於「對話」方式與它的延伸。文明對話跨越時代與國界,展覽不僅有散落四周的「中國風」,還有結合中國(圖2)、日本(圖3)和歐洲文化的燭臺(圖1)。這座燭臺由來自東方的青花及釉上琺瑯彩瓷架上歐洲錫釉陶,最早一個構件來自明清之間,其餘來自不同年份,可以想像王室當年收集各地釉陶後,怎樣融合自己的想法,不斷加工,架起一座三四米高的燭臺(圖4)。王室展中,像這種程度的加工,也可從策展焦點宣傳品「庭園花卉紋盤」(圖5)看到。王室貴族擁有青花瓷(中國景德鎮,清乾隆)後,為它製作奥地利青銷袋金飾件,包住整個盤的邊緣。這種結構既可保護青花瓷,又融合歐陸當時文化,試想當你擁有異國寶物,卻竟在它身上加工,這種「對話」的大膽在於東西文化看似風馬牛,一經王室之手,竟又成為一種特色。

躲在莊園裏的「中國風」

王室有多少藏品、今次選了多少藏品,那些數目字,大家最近都重複了不知多少次;我想說的倒是「觀看的方式」 ——就這麼大小的一個展館空間,它能與中華文化對話的展品,到底有多少件?在我們沉浸幾千年文明的陳述與想像時,這幾百年以來列支敦士登王室對中國明清時期的文明有多著迷?他們到底有多瘋狂?已有不少媒體報道了多張萊德尼采親王莊園「中國島」 上的中式亭閣,王室在地球另一端的莊園島上興建亭閣固然神奇;沒想到更神奇的是,這座亭閣在《從土耳其塔遠眺萊德尼采莊園與城堡》(1815)也繪畫了那座亭閣,換言之,亭閣原來是莊園地標。到底要有哪種程度的熱愛,才會在自己家園最顯眼的地方興建異國風格的建築物,象徵著東風西漸只講喜好有多深刻,不講拳頭有多大。

從幾張近觀畫就的畫(圖6),到一張遠眺而看的畫(圖7),在巴洛克時期的兩大名家畫作以外,自可發現「觀看的方式」。王室展當然是精挑細選,才把可對話的展品運送到港。「中國島」與亭閣同時可與香港故宮多個展館的展品「對話」:以互動形式呈現的《考工記》,可以讀到亭閣建築基礎;青花瓷西傳前後,明清王室的收藏情况如何……卻竟可在同一博物館尋得答案。「如果我們相信自己可以看到那邊的山丘,我們便會假設從山丘那邊也可以看到我們。這種視覺交流比對話更為原始自然。」 這是John Berger提出的觀看和對話形式。記得John Berger談到David Teniers畫了一幅在私人收藏畫廊中的各張畫作(Archduke Leopold Wilhelm in his Private Picture Gallery),畫家需模仿畫廊中每張畫作的風格,重繪一次,讓畫廊主人向更多人展示自己藏品有多豐富。

小國的文明寬度

今日我們在香港觀展,要先通曉各地歷史文明,談何容易。每個展覽場地都為「普及」工作而努力著,遑論它們花了多少氣力與金錢。一時一地的博物館展覽,可以從M+開幕迎來矚目的小泥人打卡高潮,也可以從一個與香港大嶼山差不多大小的小國,怎樣運用不同地域的特色,在藏品按需細選相應展品呼應各地主題,展出幾個世紀避禍安身的歷史故事,告訴世人金碧輝煌隱藏文明史沒有明言的血淚交織,在大國夾縫珍藏文明遺產——列支敦士登國境雖小,保存文明的維度有多寬廣,並不是一場展覽就可以概括。我們習慣以大人角度俯視一個小地方,忽略了小地方的用心經營,一如別人眼中的香港。列支敦士登與香港,在這些日子就這樣神奇地交織出一場展覽,告訴全世界:我們該用什麼方式去觀看文明。

後記

早在七月香港故宮開幕日,我應媒體邀請到香港故宮先逛後寫。同日參觀市民甚多,不少人穿錯漢服表錯情,在打卡至上的時代觀看不知是哪個朝代的展品。我奉命觀摩,舉機拍攝時,聽見有人討論「竟然會有時鐘」,嚇了我一跳。耳語呢喃多少反映觀者未必知道中西文化早在幾多個世紀以前已有交流。他們大約是沒想到香港故宮文物文明質量與我們有這麼近的距離,或者大家都懷著「中華文化五千年」的神話想像來觀賞?主辦方頗強調的歷史與文明對話,說的就是四五百年以來兩國之間的文化交流,或可回應了那一批首次接觸香港故宮藏品的觀眾,香港故宮展出的是什麼。